close

 


吧!


從台中大都會歌劇院哀憐被綁架的台灣建築前途


 


 


「到處可以看到,流行著一種浪子的建築:對建築的處理有如花花公子處理生活那樣,由一種感受跳躍至另一種感受,很快的樣樣都厭倦了。」


S. 基提恩,《空間‧時間‧建築》


 


 


學生問我覺得台中歌劇院如何,我懶得回答。


 


學生又問:如果他也作了一件類似的作品來交,我會怎麼說?這下我跳了起來,顯然不能不做聲了。


 


我一直沒有特別注意台中歌劇院,去年曾經用眼角餘光瞄過一次,覺得有點好笑,很像某種器官的剖面,還以為惠來路要拓寬,所以房子被切掉一半。等到後來用正眼直視,更覺得奇形怪狀,像極了麵攤的滷大腸排排站,比例也不好看,所以連講都不想講,可是既然學生來找碴了,只得認真回應,正好前一陣子收到一些資料,就耐著性子仔細讀讀,只是越讀越是不解,因為不論讀了多久,就是找不到什麼優點來稱讚這棟競圖得獎作品。


 


這棟乍看極為簡單的歌劇院,在基地配置及環境創造上實在了無新意,大體上就是一個方盒子放在一塊方形基地上,只是盒子裡面玩得很用力,裝了一堆張牙舞爪的有機體,而為了搭配這種詭異的景象,景觀設計也跟著亂玩,導致戶外空間最後連一塊夠大的廣場都沒有,和兩廳院一些有趣的戶外活動相比,未來這裡可能什麼活動都不能辦。如果仔細檢驗去年定案的設計圖面,會發現全案的設計心態比較像圖案設計,因為量體配置與週邊環境完全無關,我敢說就算找村上隆來做也不會比較爛。整件事情的真正企圖,似乎只是想突顯造形設計的奇技淫巧,所以才會弄出這一大坨刻意扭來扭去的殼狀構造,要是這一坨「東西」能夠直接塑造出表演空間或是轉換成樓地板,倒也證明了伊東還算會玩,誰知根本不是這樣,花了這麼多功夫設計了一個與歌劇院功能豪不相干的怪異造型後,接下來就只能另外設計兩間受盡折磨的演藝廳強行塞入,其中大的那間命運坎坷,如同一台誤闖鐘乳石洞的小發財,因為閃不過去,只好把右側的副舞台面積減半,好像把車頭硬生生切掉一角才能轉彎一樣,連幕納高度都被造型犧牲,然後再拿一個新加坡的跛腳案例來哄哄籌建委員會,意思是說人家少了一顆腎都還活跳跳,我們切掉半顆算什麼?更誇張的是,全館看不到任何電扶梯,不知是籌委會要求未果,還是伊東認為電扶梯會破壞其建築造型的純粹性,整個僵硬且自戀的設計思考完全忽視數千人短時間上下樓的需求,顯然開館後的混亂情況會比票房更值得期待。而對此勸說無效的台中市文化局也只能默默祈求老天保佑,希望以後生意千萬不要太好,免得變成議會砲轟的話題。林林種種令人跌破眼鏡的行徑,證明了伊東心中只有造型,缺乏真正的建築素養,可悲的是,在日本不會這麼亂玩的伊東,不知為何敢來台灣如此蠻幹?顯然跟我們是不是一個像樣的業主有關,對於日本這種遇強則強的商場特性,如果沒有一個強而有力的籌建委員會負責設計發展階段的監督工作,結果一定令人鼻酸,偏偏籌委會裡炮火零星,當年的始作俑者早已逃離,未來的管理單位更是潰不成軍(或者說因為過度相信評審委員們而從未成軍),導致伊東的手下肆無忌憚,讓這種只顧造型不顧機能的三流戲碼上演至今,也讓我懷疑伊東的建築誠意,當主要機能被造型野心扼殺之後,台灣付出的13.5%設計酬金到底買到什麼?又是一個昂貴的教訓嗎?還是特大號的國恥?顯然我們的主事者不知道好的表演場地的標準是什麼,與國際「接軌」的建築外觀嗎?還是既實用又具備高度調整彈性的演出機能?伊東若真的懂歌劇院,就不會一直被「美聲涵洞」牽著鼻子走,否則本案的大演藝廳絕對可以容納六倍主舞台大小、甚至多層的舞台空間,讓表演的可能性發揮到極致,以免淪為一個專供國外二團來台演演輕歌劇的地方。難過的是,我們的大把銀子終究只買到一個跛腳產品,甚至還搞到預算不夠,而大有為政府眼見頭已洗了一半,只好再弄個十億元給他繼續玩,顯然伊東只是把台灣當作造型實驗場,作弄台灣的心態跟高松伸幾年前參加台灣歷史博物館競圖很像,當時高松老兄竟然把天津博物館的造型直接拿來用,以為台灣人都是宅男,沒人知道他在天津的勾當,萬一當年他的案子贏了,台灣的臉還真不知要往那裡放。


 


手法多於想法、慾望多於希望,這棟極富「花花公子」風格的歌劇院,說穿了只是一種政治消費下的昂貴進口品,證明了「建築」之為物,終究只有掌權者能玩,只不過這次雪上加霜,同場加映「外人玩國人」、「建築師玩業主」以及「伊東玩台灣」等精采片段,因為不知當初台中市政府到底跟人家怎麼談的,案子到手之後伊東就人間蒸發,再也沒在設計討論會議上出現過,即便訪台也只是來作秀,順便用力享受這輩子從未見識過的高規格接待,被捧上雲端之後的也跟著忘了建築師的本分,對於最重要的設計事務,竟然只派了一個年輕設計師全程支配甲方,以為現在還是日治時期的台灣,帝國提供的設計,我等次等國民最好乖乖接受,這種「自己爽就好」的設計風格,一方面得歸功於我們的無能,另一方面又像極了設計者的自瀆,既缺乏一百多年前Charles Garnier對於歌劇院空間的創新詮釋,亦不見Rafael Moneo那種內斂深沉的設計氣質,與其說是歌劇院,不如說是高級賣場,或者說更像樣品屋,倒不是因為樣品屋老是東抄西抄,而是樣品屋正好反映了某種快速演繹的消費風格,給人一種短暫的、流行的、資本主義的浪費印象,與週遭環境的唯一對話大概只有:「我就是很貴,要你管!」若有人質疑這棟放在哪裡都可以的歌劇院對台中到底會有什麼影響,我大概可以明白回答:成為大陸炒樓團的新指標,鼓勵更多富人進軍七期房地產。所以未來當富人們在此完成最後的集結時,不知道會不會嫌那些前來頂禮膜拜、看點洋劇、穿著拖鞋、蹓狗閒晃的小市民們過於寒酸?我相信這棟房子要是出現在中國的話,應該早已引起不少批評聲浪,並非他們的建築神經比我們敏感,而是他們的民族自尊比我們激昂,對於這種欺人過甚的行徑一定會非常不爽,而台灣這個比中國民主一百倍的國家卻唯唯諾諾,搞不清楚自己的真正主張,甚至還由文化機關主導進行密集造神運動,把一個非蓋不可的政治決策,包裝成台灣具備國際視野的新指標;把一個只生不養的日本建築師,包裝成新一代的國際建築偶像,演講爆滿、簽名簽到手軟。


 


令人納悶的是,如此缺乏誠意與基本素養的建築設計,當初為何能夠得到「專業評審團」的青睞?是不是「評審團」根本不夠「專業」?還是說日本人至今依舊吃定了台灣?不然就是政府高層心意已決的強勢主導,加上團中幾位外國幫兇的推波助瀾,導致我們這種仰人鼻息的第九世界國家不堪誘惑,傻傻的去買一台仿冒的超級跑車來光宗耀祖一番,最後才猛然發現只有外殼像,裡頭說不定是二手房車的底盤。而從頭到尾在狀況外的台中市文化局,心態更是誇張,在伊東的倨傲姿態下不聲不響,只能偶而作作千秋大夢,以為OT(委託經營)之後就海闊天空,再也不用編列半毛預算,就算明知夢想不會成真,他們也一定不敢具文上呈,向偉大的掌權者指陳地方文化水準的提升不該從硬體建設開始;而上級指導單位也一定不想知道,這一大盤外星生物切片所花的錢,是台中市文化局每年補助地方表演團體經費的一萬多倍,也就是說,即便把每年每團的補助經費從現行的二萬增加為四十萬,補助團體從現行的15個增加為150個,這一大筆錢不含孳息都可以用個五、六十年,屆時如果台灣還在的話,台中的文化活動密度一定不會比逐年老化的大肚燴歌劇院來的低,一堆在地的表演文化也可以因此生根茁壯,只可惜這麼簡單的數學,顯然不是政治決策者願意盤算的,他們要的只是競選時可以摸的到、看的到的政績排排站,如同歷史長河裡的所有掌權者一樣,只想建造巨大的建築墓碑,讓後人永遠記得他們這種愚昧的功績以及自毀型的政治信仰。


 


弔詭的是,這樣的設計要是換個舞台,由學生在學校評圖時提出,不管圖畫得多好,模型作得多棒,一定會遭遇猛烈炮火,一定會被質疑只是在耍帥、搞炫,一定會被要求對週邊環境以及都市涵構提出合理的交代與因應,也就是說一定會被「老師們」罵得狗血淋頭。然而當初主導競圖、參與評審或是進入籌建委員會的袞袞諸公當中,不乏那些常在學校評圖的「老師們」,甚至還有院長跟所長,不知為何遇上「國際建築接案大師」的設計案就突然轉性,連評圖標準也跟著轉彎,意思好像說:大師會這麼玩,一定有他的道理,我最好閉嘴,免得出洋相。在外一條蟲,這些「常業評審」回到學校後不知要如何變回一條龍?如果學生也拿出一件很類似的作品,說他的設計原理就是「生命的意義在創造宇宙繼起之生命」,你強忍著吐意說他兩句,然後他回嘴說:「伊東還不是這麼玩,老師還用力鼓掌。」那時你要怎麼辦?跟他說:「人家是國際大師,你算老幾?」還是說:「長大就知道,現在你懂個屁!」難不成建築界跟雕塑界很類似,拿一顆破鈕扣去交作業,老師保證把你當掉,等到你有機會、有名望、有金主,再搞個一千倍大的破鈕扣擺在街頭就變成藝術了,這時沒人敢說你不是藝術家,不管作品與環境有關無關,不管作品本身有無深沉的意涵,就像Claes Oldenburg一樣。而這些「國際建築接案大師」就因為常有機會搞個一比一的,說不定連一糰用過的衛生紙都會被膜拜,更何況伊東的東西還有「衍生的秩序」當靠山,彼日崇洋媚外的評審場上一定一片溫馨祥和之氣,氣氛之佳可能連結果都早已預見,所以連原廣司都提早離席,不管是否違背常理,難怪伊東會樂得把他鄉當故鄉,幫他出出新書也就罷了,連路邊都放了他的廣告看板,相信一定早有建商捧上大把的銀子,恭請豐雄公賞光揮軍房地產。


 


為了證明這些經常參與評審的「老師們」只有在大場面時才會迷失自我,大部分時候仍能保持靈台清明、眼睛雪亮,下次應該有學生作個實驗,把某「國際建築接案大師」的未發表作品,假裝成自己的設計拿出來講,看看會怎麼樣。也就是說,假如在伊東未發表此案之前,把台中歌劇院的模型及圖面,找一位願意代人受過的同學化名「二東」,送到某個經常有評審大員出沒的畢業評圖場子裡,就很可能會出現如下的對話:


 


 


場景描述:設計簡報完畢後,諸師一擁而上,開始輪番質詢…


 


老師:你這什麼東西?跟台中有什麼關係?


二東:這是衍生的秩序…


老師:亂講!這哪有衍生什麼?根本就像是一塊人家賣剩的cheese,為什麼你要用賣剩的cheese來做造型?


二東:這…這不是賣剩的cheese,這跟台中都市有著網路呼應的關係。


老師:哪裡有?


二東:就是這些凹陷的形狀跟開窗。


老師:開一些怪窗就有呼應關係,那麼我家公寓的破窗也有關係囉,何必一定要這樣設計。


二東:因為這是衍生的秩序…


老師:又來了,到底什麼是衍生的秩序?


二東:就是一種仿生的造型,像是一種會繁衍的有機體,因為社會進步了,科學越來越厲害,人類愈來愈偉大,電腦越來越屌強,所以不應該再拘泥過去的幾何學,要參考自然界生命體的秩序才對,所以叫做衍生的秩序…,老師不覺得看起來像是某個巨大生物體的一部分嗎?


老師:可是很多有機體的基本組成也是有幾何秩序的啊,很多科學家就是用幾何學來分析生物的生長秩序,用幾何學發展的秩序有什麼不對?


二東:不一樣,我這種秩序比較像生命體,比較厲害。


老師:我看你根本就是想玩,不然你告訴我,你這個秩序是從哪種生命體轉換過來的?跟歌劇院有什麼關係?


二東:這這倒是沒有特別的參考對象,他…他這個設計只是一種比喻。


老師:他…他,他是誰啊?這不是“你”作的設計嗎?


二東:是…是我作的,是衍生的秩序…


老師:衍生?好!所以這房子會繁衍後代嗎?


二東:當然不會,這…這只是一種比喻。


老師:那為什麼要用這種比喻?房子會更好用嗎?會更省錢嗎?會更環保嗎?台灣人會因此更有文化嗎?


二東:可是…可是那些不是我的主題。


老師:那你的主題到底是什麼?除了衍生的秩序以外。


二東:嗯…,有!就是我找到一種操作造型的方法。


老師:操作造型的方法?那為什麼要用這種方法?跟歌劇院設計有什麼關係?


二東:有…有一點點關係,因為生命體很厲害,那個結構都很棒,我好喜歡,正好來這裡使用的都是人,人都是生命體,生命體會衍生…


老師:你不要再講好不好? 根本是在鬼扯,上設計課的時候,老師們不是都有講,叫你們一定要考慮都市涵構,好好處理機能問題,不要一開始就只想搞造型,製造了一堆問題卻無法解決,還談什麼衍生不衍生。


二東:可是我這樣的造型跟都市涵構是有關係的…


老師:什麼關係?


二東:就是跟都市街廓的形狀有關,這個街廓是長方形的,所以老師你看,我的房子平面正好也是長方形…


老師:你要我死是不是? 講了幾遍不要只會玩造型,要你們好好呼應週邊都市紋理,要你們好好研究議題,就算真的要玩,也要講點道理有點邏輯,不要只是為了玩而玩,只會玩造型不會成為一個好建築師,一個好建築師一定要照顧環境,一定要謙虛,先解決基本問題再談造型問題,看到你們這種手比腦快的同學,還真是傷腦筋。


二東:可是…


老師:可是什麼?


二東:可是…,可是這其實是伊東大師的作品…


老師:…,我聽你在亂講!


二東:真的…,作品集裡面有…


老師:……………,下一個!


 


 


也許有人會說,就算大師作出跟學生一樣的東西,就算大師也是在搞造型,一定比較有道理,因為他的事務所大(所以出了事自然有人幫他擦屁股?)、因為他比較有經驗(所以比較知道要怎麼嚇我們的政府官員?)、因為他很有名(所以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?),果真如此,承載了大家滿滿的信賴,大師就應該更認真、更長進,如果不會設計適合台灣使用的歌劇院,就要去學,就要去問,而不是捅出一堆當初拍胸脯保證沒問題的紕漏,再推稱因為修改要花很多時間,隨便改個東西就要跟業主展延半年,所以呢?所以就不改了嗎?把問題丟給台灣嗎?當初的評審名單還在嗎?籌建委員會也還沒解散吧?假如他們背書的這位「國際建築接案大師」因為心態與專業能力的問題,導致日後全館出現使用動線混亂、散場人潮無法紓解、蟲害無法防治、商租空間設計不良、貨車進出動線及卸貨緩衝空間不足、甚至因舞台空間設計不佳而為專業表演團體所詬病的話,那麼伊東要不要切腹?委員們要不要負責?政府要不要道歉?因為這群人,台灣買了一頭白象,站在七期的高單價土地上迎風招搖、顧盼自若,還很難保養。


 


舉辦國際競圖可以提昇台灣的建築設計水準嗎?本來可以,但是現在我很懷疑,看看過去幾年的大小國際競圖,由於主事者眼高手低、能力不足,常常起得了頭卻收不了尾,製造國際糾紛、壞了台灣形象不打緊,還糟蹋了一堆可以改善國內建築環境的機會,不是犯傻是什麼?所以舉辦國際競圖沒有錯,錯在我們的掌權者品味太低、缺乏判斷力,一心嚮往功成名就的海市蜃樓,卻搞不清楚人民的真正需求;受邀擔任評審為政府背書沒有錯,錯在評審的認真度不足、專業度不夠,或是明知當了政客的棋子卻還樂於承受;付給外國建築師高額設計費沒有錯,錯在島內的惡法苛吏依舊,層層管制層層規約,視本土建築師如寇讎。


 


很多人認為伊東的設計將會帶來新的造型與空間經驗,這點我同意,然而對於台灣而言,追求造型的盡頭是什麼?新的空間體驗又有多重要?在這個人類應該擔心是否將要滅絕的年代,我們的社會是否還有能力負擔盲目追逐時髦的代價?我們會不會像馬雅人一樣,一代又一代,建造更大的金字塔覆蓋在原來的金字塔上,直到尺寸過大、結構跟財力都無法負擔,然後棄城而去?我們會不會像復活節島的島民一樣,一代又一代,豎起一座又一座的莫阿伊(moai)巨像,直到最後一棵椰子樹倒下為止?


 


操控台灣未來的政客與評審們,饒了我們吧!


 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fleishmannfa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29) 人氣()